去年七月, 一群憂心 「高教商品化」 的學者在苦勞網發表 台灣高等教育產業工會籌組宣言; 最近得知 台灣高等教育產業工會 已經成立並且已運作一段時日。 除了趕緊 加入 並繳費之外, 我也想提出幾點建議。 臺灣社會今天所面對的問題, 並不是單純的 「國家配合資方壓榨勞方」。 想要拯救台灣高等教育, 我們會期待高層的決策者及掌握資源的學術大老們必須具備: (1) 社會關懷 (2) 整體與長遠的目光 (3) 誠實面對問題的勇氣。 但事實上欠缺這三項特質的, 並不僅僅是教育部、 大學校長及其他掌握學術資源的學術大老們而已。 臺灣其實已經進步成為一個 「輿論具有影響力」 的民主社會, 所以 決策者的思維與價值觀, 相當程度地反應了臺灣社會多數民眾 -- 包含身為大學教師的我們自己 -- 的主流思維與價值。 (提示: 例如盲目升級 MS Office 現象。) 真正需要升級、 真正有力量改變未來的, 是臺灣社會整體的價值觀。 如果高教工會希望扮演促成改革的角色 (而不是只是另一個 「為特定行業人士謀求福利、 進行零和逐利」 的小眾團體), 那麼我們就必須用更嚴格、 更高的標準來檢視工會自身所提出來的訴求: 我們的訴求是否能對社會大眾 (包含掌握資源與決策權的學術大老們) 展現這三項特質? 我們自己的行動是否足以作為社會的典範?
一、 與社會的利益結合
我們大多數的訴求應該要與社會的利益結合。
先舉一個不太成功的例子。 大選之前, 收到敝校校長轉寄來自 私立大學校院協進會 理事的信件, 呼籲大家前往 全國教師工會 聯署爭取年金。 類似的訊息也出現在通訊論譠上面。 協進會還特地選教師節當天在聯合報上刊登半版廣告: 「敬請馬總統、吳院長信守承諾, 別讓私校教職員成為年金孤兒」。 作為利益共同體的一份子, 我似乎理應力挺; 不過作為社會運動部落客, 除了訴諸 「我們是年金孤兒」 的不平之鳴之外, 連我自己都很難幫這個連署找到 「具有 社會意義 的強力說辭」, 當然就更不能期待那些 「與此訴求沒有直接利害關係」 的其他旁觀者會支持這個訴求了。 並不是說反對這個訴求 (我當然投贊成票), 而是說這種訴求讓提出訴求的團體 (特別是來自教師團體) 在別人的眼裡 (尤其是處境更差的人眼裡) 看起來... 格局很有限。 對照 苦勞網深度分析公保年金的文章, 兩者質感與視野的反向落差令人感慨。 教育界的 (正面或負面) 形象與社會地位不是用口號爭取來的, 而是透過這類的行動逐漸塑造出來的。 如果希望工會比校長們的協會更有影響力, 我們就必須拿出比校長們的協會更好的表現。
再舉一個正面的例子。 「教科書平價化運動」 一文建議大學將 「教師撰寫教科書採創用 CC 上網分享」 作為教師評鑑指標之一。 沒錯, 這個例子對教師的幫助有限; 但它具有高度的 「教育公共化」 意義。 這不僅是在用行動反映高教工會所鼓吹的價值, 也具體地嘉惠了學生 (及出錢的家長), 同時又不增加社會的負擔, 所以極容易獲得社會各界的支持。 如果我們因為它利己不多就意興闌珊, 那麼... 請設身處地想想: 我們又更怎能期待那些 「掌握教育資源及決策權」 的高層大老們 (包含公私立大學的校長) 來支持我們所提出 「有益於社會但無益於他們爭取更多自肥資源」 的訴求呢?
二、 要有整體、 長遠的目光
我們的訴求, 不應增加社會的負擔。 (除非它能幫社會帶來顯著的效益。)
當我們用 「特定行業族群一員」 的眼光來看資源分配時, 工會幫會員向僱主或政府爭取更多資源與權益, 是天經地義的事。 但是如果這個 「有利於工會成員個人」 的訴求會大幅增加社會的負擔, 那麼工會在社會大眾的眼中, 就只會淪為一個 「追求自身利益的特定行業小眾團體」。
再舉兩個負面的例子來說明。 經濟部先是投入百億企圖推動雲端產業創造兆元產值; 之後又透過臺北市補助少數學校導入電子書包, 希望推廣到全國之後可以創造數百億的產值。 從 「資訊學門」 這個 「特定行業小眾團體」 的眼光來看, 這正是一個資訊教授向政府爭取資源的大好機會。 但是從 社會整體的眼光 來看, 所謂 「產值」, 不只意謂著資訊產業賺錢, 也意謂著消費大眾要從口袋裡掏出相同數字的金錢。 原來 百億投資、 兆元產值的雲端產業 以及 產品掛帥、 專業無奈的電子書包 政策, 其實都是在拿消費大眾的錢餵養 我所隸屬的產業、 我所隸屬的學門。 如果我所屬的產業與學門懂得努力用低成本為客戶創造高效益, 那麼我們賺錢對社會當然也是好事。 (就算是創造自由軟體也需要成本啊!) 壞就壞在經濟部的這些政策 只追求數字績效, 卻欠缺整體、 長遠的眼光, 於是相容性更高、 更尊重用戶隱私權與自主權、 更具有教育文化價值、 更便宜 (也因而較難擠出漂亮產值) 的其他替代方案卻被排除在外; 在經濟部的主導下, 資訊產業幫所社會創造的 價值, 遠遠不及於它幫經濟部所創造的 產值 (也就是它從消費者口袋當中掏出來的錢)。 當大眾發現這個產業、 這個學門並非在服務他們而是在佔他們便宜的時候, 這個特定產業、 這個特定學門的形象就會大受傷害, 而代表這個產業/學門的團體, 也就更將被視為是個自私的利益團體。 (推動 SOPA/ACTA/TPP 智財惡法的美國電影產業與唱片產業, 以及 巧取豪奪學者智慧轉變成為自身財產 的學術期刊產業則是更明顯的另兩個外國案例。) 具有這種自私形象的團體, 在這個年代將很難有太大的影響力, 因為在網路時代, 信譽是一種重要的資產。 請注意: 這裡所說的 「是否自私」, 標準比平常更高。 「為團體成員的利益設想」 還不足以說明並不自私。 這裡要問的是: 我們的團體有沒有為社會整體的利益設想?
三、 誠實面對問題需要勇氣
我們需要很多勇氣。
投身自由軟體運動與資訊人權運動十多年來, 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 有很多問題之所以無法解決, 並不完全像是美國華爾街肇因於少數菁英的把持, 而是因為臺灣社會大多數人大多數時候欠缺勇氣說實話, 以致允許明顯錯誤的共犯結構可以穩坐泰山。 再度拿一些資訊 and/or 學術/教育領域的例子來說明:
- 電腦老師 (特別是 電算中心主任和資訊教授) 沒有勇氣承認: Office 證照嘉惠的並不是學生, 而是微軟、 證照卓越大學和抓盜版的 BSA。 我們沒有勇氣承認我們是微軟和 Oracle 的 「不領薪駐校行銷專員」。 (事實上有領薪水; 不過支我們付薪水的並不是產品背後的公司, 而是被強迫推銷的學生 -- 不考證照就不能畢業。)
- 資訊教授沒有勇氣承認 IE-only 的問題是資訊安全威脅的重要因素。 大學、 行政院、 國科會 都是如此。
- 臺大沒有勇氣承認 十大素養其實只是口號。
- 教育部和大學沒有勇氣承認 「頂尖卓越」 服務的對象其實是自己的數字績效而不是學生與教育。
- 教育部和學術大老們沒有勇氣承認 獨尊論文對社會的傷害大於助益。
- ...
即使這麼多事實、 論述、 逐一實現的後果擺在他們眼前, 教育部官員、 學術大老、 大學校長、 資訊教授、 ... 這些人還是繼續推動 (或用 「沈默」 及 「順從」 支持) 錯誤的政策, 是因為他們都很邪惡, 還是因為他們都被微軟或期刊出版社給收買了嗎? 絕大多數時候恐怕並不是。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 可能只是因為開口說出: 「國王沒有穿新衣」 需要太多的勇氣。 開口說實話, 不只會得罪長官、 得罪大老。 我想最重要的是, 很多人害怕: 開口說實話, 會得罪身旁的朋友、 得罪其他熟識的圈內人以及其他保持沈默的大眾。
- 勇氣並不僅僅是一種美德而已。 它是每一種美德面臨測試時所展示的形式。 -- 「納尼亞」 系列小說作者 C. S. Lewis
- 在我們的社會裡, 勇氣的相反並不是怯懦, 而是順從主流 (conformity)。 -- 哲學家 Rollo May
- 挺身反對你的敵人需要很大的勇氣; 挺身反對你的朋友需要更大的勇氣。 -- 「哈利波特」 片中魔法師 鄧不利多
比方說, 容我勇敢 (或魯莽、 白目) 地問質問工會所有會員幾個刺耳的問題:
- 今日的大學有沒有供過於求?
- 有多少大學畢業生學以致用?
- 您認為現在的大學校園中, 有多少比例是 「欠缺動機、 心不在焉」 的大學生?
- 更貼身的問題: 您所教的課, 對學生的未來 (不一定是就業, 可以是公民意識或人生哲學或消費者權利) 有多少幫助? 您會不會想教一些更有意義但卻不見容於貴系方向的課?
- 我們的社會真的需要那麼多 (教視窗程式設計或其他專業科目的) 大學教師嗎? 誰留下、 誰離開對社會比較有幫助?
「反對調漲學費行動/非典型僱用」 裡面, 提出很多有意義的問題; 但是面對供過於求的問題, 如果我們沒有勇氣說實話、 沒有勇氣當烏鴉、 沒有勇氣把 社會整體 的利益置於部分會員的利益之前, 那麼不論我們幫哪類會員爭取到一點點微薄的權益, 一切恐怕也終將煙消雲散於指日可期的 「大學文憑貶值」 或 「大學教育大崩盤」 之中。
向政府要糖吃、 與社會其他行業搶奪資源, 是零和的遊戲。 作為一個普通的職業工會, 這麼做並沒有錯; 但作為一個 「替臺灣教育發聲」 的公民組織, 我們不能夠允許自己過度耽溺在這類的訴求當中, 更不能在這類 「爭取資源」 訴求的論述當中苟且怯懦、 順從 (工會) 主流地避而不談上述更大的問題。 唯有時時勇敢面對高教產業的大格局問題, 高教工會才能夠成為扭轉臺灣頹勢的重要力量。
四、 善用網路力量
如果爭取資源重新分配不該是高教工會的第一要務, 那麼還有哪些更值得高教工會做的事呢? 有什麼事情不是零和遊戲呢? 火焰、 知識、 覺醒, 這些東西不會因為分享而減少。 點燃一顆行星的文明, 只需要一位普羅米修斯; 警廣交通網, 每人貢獻一兩分, 眾人享用千萬分。 對於任何個人或組織而言, 「資訊複製零成本」 的網際網路, 是這個年代決定勝負的重要力量。 對於高教工會而言, 網路更是我們運用低成本知識為社會創造高價值效益的極重要工具。 「分享知識」 「喚起覺醒」 正好也是我們這個產業的專長與特色。
「善用網路、 提升自我對社會的價值、 進而獲得社會的肯定與支持」 這個議題我有很多的心得。 自由軟體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但它只不過是眾多例子之一而已。 容我用一個連結簡單摘要: 我們正處在一個 智者利仁的網路時代。 這個年代的 馮諼買義, 成本可以極低、 效益可以透過網路放大。 如果沒有一所大學校長的智慧及於孟嘗君, 那麼也許工會可以跳出來招覽許多現代馮諼。 比方說, 工會不妨每年頒發 「貢獻社會獎」 給會員。 當然, 一定要保留部分名額給 「非典型僱用」 以及 「工作權受到六年/N年條款威脅」 的教師。 這不僅會獲得輿論支持、 社會認同, 也有助於工會與各股社會運動力量結合, 更是在挑戰既有體制、 提出一個具有競爭力的 「教師評鑑替代方案」。 對於懂得 「與網路為友」 的人 (或組織) 來說, 網路是 「知識」 和 「感動/敬佩」 的聚寶盆; 但今天既有的僵化教育及行政體制卻完全不懂得汲取它的力量。
五、 結論
一方面, 我們必須有高度的危機意識: 高教工會的成立, 是在一個高教 「產業」 即將崩盤、 大環境非常惡劣的時間點。 如果世界變平和長尾現象也適用於產業變化, 又如果用降雨量來比喻一個產業整體所獲得的資源, 那麼我們可以說: 高教產業曾經是一個熱帶雨林 -- 因為食物豐富, 所以吸引來繁多的物種, 生存競爭也非常激烈。 但現在這裡的降雨量正在快速下降; 我們之中一定會有不少人必須成為時代的犧牲品。
另一方面, 如果說各式各樣的工會, 代表的是勞方對於今日 「產值至上 其餘免談」 的單一、 扭曲價值發出的不平之鳴, 那麼所有的工會當中最有機會提出論述、 扭轉主流價值、 促成社會覺醒的, 非高教工會莫屬。
高層決策者及掌握資源的學術大老所欠缺的東西, 如果我們能夠展現給社會看, 那麼對社會而言, 我們的存在就比決策者/大老/體制的存在更有價值。 網路時代, 社會不會虧待那些 「對社會有價值」 的人或組織。 愛心/同理心, 有助於促使我們選擇 「與社會的利益結合」 的作為; 「整體、 長遠的目光」 非常需要宏觀的智慧; 而 「誠實面對問題」 則需要勇氣。 即使是智仁勇的高教工會, 可能終究也無法拯救許多會員; 但至少這樣的高教工會將比較有機會促成臺灣的價值覺醒與提升, 同時也能幫助更多參與 「覺醒類社會運動」 的會員提高他們的能見度, 讓這些會員在 「注意力經濟」 時代有更好的生存條件 -- 不管他們所任職的大學將遭遇什麼樣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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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刪除我個人覺得高教商品化其實沒有錯(我是支持讓市場決定大學的),但是問題不在於商品,而在於它的市場。
回覆刪除1. 高教的市場被有形的手干預:我指的是大學的評鑑制度,讓各所大學都在追求頂尖卓越,而忽略了學生。如果把這干預拿掉,讓學生來決定要不要唸這所大學(以及選哪個科系),這樣市場應該能回到正確的供需才對。注意,「學生」才是主要的需求者,不是(看論文的)評鑑制度,不是教育部或政府機關,也不是企業。
2. 資訊不對等造成供需失衡:我認為台灣有許多學生其實是不需要唸大學的,可是這些聲音常常會被升學主義給遮蓋掉,這造成現在的國高中生都在拚考試跟申請入學,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學習。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這是網路可以幫忙的事情,讓更多的真相攤在陽光下,讓大家覺醒。大學也可以用網路行銷,來避免被市場淘汰。市場機制應該可行。
以上純屬我的個人看法。
p.s. 商品化是只有高等教育才可以有的機制,我並沒有說基礎教育可以這樣做,那會是反效果。
相當同意 Explorer 的看法。 「讓真正的市場機制決定大學存亡」 可能還是會有很多問題, 但絕對比今天扭曲的評鑑制度要強很多。
回覆刪除不過, 高教評鑑中心也一直在強調 「你也可以不一樣」。 我不知道是我解讀錯誤還是習慣畫地自限的大學校長們都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 我總覺得其實校長有一些空間可以藉由評鑑的力量鼓勵系所從事 「真正有益於社會」 的活動, 例如以「分享講義」部分取代「論文計點」之類的。 卻從來沒聽說哪一所大學提出「真正呼應社會需求」的自定評鑑標準。
這是台灣社會主流價值觀,短視貪婪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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